甘应鑫:诗意的鱼庄


大平鱼庄,又名“老庄释鱼”庄

今年七月的某天下午,我们驱车刚过南丹高速收费站出口,赫然看见一人冲我们招手,像交警查车似的,我们立即停车。瞄去,又吃一惊,是诗友陈大佐,他和儿子把汗一挥,嬉笑迎来。多年不见,若即若离,他还是那么谈笑自若、无拘无束的感觉,像一团火焰,让人心头暖暖的。

笑一笑、十年少,印象里,陈大佐总是笑呵呵的,他笑得很豁达,难怪他脸上都没有褶皱。早先,他爱琢磨诗、喝点酒,诗把他醉成酒,仿佛洞藏佳酿、愈久弥香,唯有遇上对眼对脾气的人,才愿开坛畅饮。他把诗歌与生活,慢慢合二为一,诗意地栖居,构成自己的审美形式——日常生活写作。所谓“日常生活写作”,即是采用口语化叙事方式诗意呈现日常生活场景和经验。

他上了点年纪,就不怎么引吭高歌,只是热衷于钓鱼。往他车里一坐,一股销魂的鱼腥味,顿时让人迷醉,车门四边胖瘦不等的钓饵瓶罐,车后备厢叮当作响的钓鱼装备,给人一种旗开得胜,满载而归的快感。听过当地诗友眉飞色舞夸他:“唱山歌呼吸,写诗歌下酒,钓野鱼作乐。”甚至,有诗友满口乡音吟诗道:“他车身上贴着动人的诗句,让我们每个人都感觉自己是个诗人,在群山之间书写艰难。”(陈代云《在南丹》)

他这么多年都没改头换面,反而改装“瘦马坐骑”和“诗歌铠甲”如痴如醉向世界标榜自己的诗人身份,坦诚的赤子之心。他这种冷眼热肠、敢讲真话的人不是随处可以碰上的。其实,他不止一辆车,但有一辆却是诗人勇于探索的“灵魂战车”。

他经常做两件事,一件是写诗、一件是钓鱼,“不这样做,会浑身难受”。据当地诗友说,在有水域的地方就有他的身影。过桥搭竿,遇水放饵,甚至自己起早贪睡筑塘养鱼,六根清净竿过瘾,浮漂一颤、竿子一沉,鱼儿咬钩、灵感出水,他特立独行地自嘲“走过奈何桥都要甩两竿,再跟先贤把盏促膝长谈”。他执拗地跟自己比赛钓鱼,一片痴心、痴情地静静书写人伦与天道;他杯中有酒,心里有诗,既歌颂祖国人民,也鞭策丑恶现象,像菩萨低眉,金刚怒目。

好久之前,几位朋友怂恿陈大佐开挖鱼塘,他说干就干,着手筹建起鱼庄。诗人的鱼庄,位于南丹县城关镇大平村,四面环山,形如莲花,一幢红砖木楼坐落花中,藏着经年日月,旁边是一亩鱼塘和一汪山泉水塘,水面波光粼粼、山岩闪闪发光、祖屋半新半旧,诗意气象万千。2018年秋天,鱼庄建成,陈大佐自撰对联,请匠人木雕悬于庄门,上联是:一塘清波蝴蝶做饵钓起歌喜乐,下联是:半生蹉跎逍遥为旨放下贪嗔痴,横批:老庄释鱼,并在宅院中竖起一杆红旗,邀上至亲好友庆祝,开始自称庄主,行侠仗义。“摆开八仙桌,招待十六方”,席间,有诗友笑嘻嘻问:“佐哥,怎么没有妻妾成群?”眼看有人喝倒彩,他脱口而出:“我命里是有福星贵人的,大师帮我掐指算过,只要执吴林吉(妻)之手就能笑傲江湖,写出10本诗集不就实现吗?”片刻,他娇妻面若桃花,马上打了个圆场,挽着他胳膊,娇滴滴道:“他喝多了又鸟叫!他是个半吊子诗人,大家都是熟人,莫要逗他,大家吃好喝好!够巧了朋友,来,敬你满杯!”话音刚落,陈大佐一个熊抱,踌躇满志搂着娇妻,一堂人哄笑、叫好。

后来,断断续续有朋友联系来陈大佐的鱼庄。有时一两人,有时一群人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有时来地方官员,也来诗人、作家、书画家、摄影家、歌唱家、美食家等等,到此一游,赶时髦。鱼庄像文化会客厅,半生不熟的朋友,来此也会如鱼得水,宾至如归。

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?万万没有想到,陈大佐在鱼庄度过色彩斑斓的秋天里,他勇敢且果断地先后办成了两件亮眼大事:出版诗集《我的今生只是后世的一件衣裳》《一个人的村庄》、为父亲迁坟立碑。如今,秋天,构成了他排山倒海的忧愁与明媚的诗歌创作底色,鱼庄比他诗歌的名气还要高,总之,“庄小名气大,老酒醉人多”,鱼庄使他名声大振,真正享誉诗坛,收割一批又一批的忠实读者。

在这些年里,钓鱼、喝酒、读诗,成为鱼庄的特色。每年入秋,他广邀好友钓肥美之鱼,撑伞下竿,品茶饮酒,成为朋友们经常念叨的乐事。

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?平常,他节俭惜福,知恩图报,见到有读书、写字、品茶、养花等情趣爱好相同的朋友,他忧愁幽思的脸上,露出的欣悦畅快,像一腔幸福泉。鱼庄的来访者,有的是他的粉丝,有的还没有读过他的诗歌,有的顺条草鲩鱼,有的顺瓶丹泉酒,有的什么都不顺,他也不显摆,会不急不躁地邀着坐下歇一会、喝盏茶、讲八卦。

“大悲伤身,大喜伤神,大德如酒,大口焖,醉口醉眼不醉心。”陈大佐风趣诙谐地说,“今生要做个有情的人,要做些有情的事,写点有情的诗”。他这样说,也是这么任性、认真对待的,把诗融入灵魂,变得有棱有角,还会发光。我笑问:“你这牛鬼,闹腾出一个牛庄吧?”他拍着我肩膀说:“兄弟,喝点,翅膀不硬不硬飞!”

其实,他好客也好酒,笑声很大。圈里圈外的人,都常约他“碰一杯”,他讲段子总是一本正经、语出惊人、句句逗笑,自己从来不笑,让人笑得前俯后仰,好像他不与世沉浮,遇上多刁难和多烦的心事都能一笑了之。

陈大佐(左)呼朋唤友饮酒赋诗

当晚,我们鱼宴后,仍意犹未尽,陈大佐呼朋唤友如韩信点兵,一到夜宵摊,他招呼服务员笑盈盈喊:“来,上两瓶白的!”服务员小心翼翼问:“要什么牌子?”他借着酒劲答:“怡宝、丹泉。”正当我们准备撸串、开喝,桌边毫无征兆地过来一位云游“弥勒佛”,不早不晚的化缘,看陈大佐红光满面、眼似秋波,行运一条龙的架势,便上前套近乎兜售“传世佛牌”,陈大佐摸出一盒烟,递一支给对方,对方摆摆手笑拒。陈大佐自顾点燃烟,戏谑道:“我前生的前生就是他们中的一个,自己给自己磕头,太自我崇拜了吧。来吧,大师傅,你能不能摘下口罩,我们喝过一杯,把前世还给你,把后世深藏!”对方一脸愕然,皮笑肉不笑嘟囔了一句:“我们前世孽缘啊!”转身,就像一滴墨沉入夜色。陈大佐笑眯眯摇摇头,吞云吐雾这么力怼,反而得意地笑问大家:“还可以吧?酒管够。”我一脸佩服,微醺中笑得眼泪狂飙,滑进嘴角,尝到盐的咸味,精神为之一振,感叹酒养神、水养人,他在烧烤烟火中,悟得禅语诗意,我们在杯觥交错中,凑个强颜欢笑,徒有其表而已。

眼不见心不烦,正所谓,神仙本是凡人做,只是凡人不肯修。我们喝酒上脸,陈大佐喝酒雅量,酒量果然是天生的。他“每天走一万步,慢吃慢喝”且羡慕“自在逍遥没人管”的生活,他张弛有度、内外兼修,最大痛苦莫过于,文思泉涌却很少记录在案;他最囧样子莫过于,微信朋友圈头像总是忧愁幽思的呆样,在他看来“真正的诗人是痛苦的,诗歌追求真实的、至善的、完美的、超现实的;诗人大多都是理想主义者,做事都想立竿见影。”或许,他有了如此心境,才用“煮丹泉酒以诗兮九问离骚”,赶走忧愁,眉头才不再猛皱。

陈大佐一脸菩萨相,活得勤俭洒脱,身轻如燕,既忠于信仰,也心系苍生。他为人乐天、仗义,听他哈哈一笑,能把人寒毛里的烦恼都带飞;他为文悲悯、耐读,创作时心气高,强迫自己反复斟酌修改,往往无心插柳柳成荫,将一闪灵光、信手拈来的句子点化成金。

好诗不过近人情,只有接地气、知民情、解民忧的诗人,作品中才有满满的烟火气和田野气。作为一位常年在基层打转的“70后”,一面写诗,一面在一所山村小学教书,不久调入县城考得公务员。陈大佐从1992年开始业余写诗,陆续在各级主流文学刊物发表作品,2013年到2021年出版3部诗集,这些作品涉猎极广,其中有不少已经成为传颂佳作。

拿到他签名的新书《我在今生里走走停停》扉页上写着赠送本人的话:“感情深,读两遍;感情浅,读序言。”平静心情之后,我果然细读两遍,感觉诗作像滚烫赤浆,又像桂西北风中木棉花,摇曳出了一种风骨。他这部诗集分为5辑共收录139首诗,分别书写出“人生况味、家乡味道、脱贫攻坚、全民抗疫、乡村振兴”等主题,风格较之前两部,有许多鲜明变化:语言更简练、节奏更从容、情感更饱满、境界更阔大。

细读新书里《陶片》感受到另一种乡愁,像儿时邻居在空旷山谷中偶遇似的。“我只是一把泥土/后来遇见水/再后来,有人/用火在我身上梳理灵魂”,全诗用月光般沉静的语言悠悠绵长述说别离重生的往事,苍凉且美好,流淌着淙淙禅意。《如果我经过你的窗口》“我从曾经陌生的地方而来/要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去/如果我经过你的窗口/请不要招手/把我挽留”是一次自我反思,慰己及人,宛转悠扬,充满对美好生命与自由精神的向往。《带一壶春风来看您》是悼念父亲的对话,一往情深的凝望父亲故去的背影,“我用十里泥泞/送您一壶春风”,沉重哀婉,安魂定魂,把生死离别与忧伤困惑化为滋养生命不可或缺的元素。《高处》里面的“钢筋水泥从县城呼啸而来/像怪兽参差不齐的獠牙/毫无规矩地破土而出/一点一点地撕碎村庄”,一种以由远及近且饱含深情的笔触,描摹家乡老屋前一条新修的乡村水泥路,勾勒出一条精神还乡的路径和隐痛,呈现出两代人童年记忆的剪影,保持着两代人的体温,真实而复杂,如触摸到一把时光凝结成锋利硌手的盐。《我拿什么给你》是一首爱情诗,谦卑、真挚、忘我,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,强烈表达出自己对爱情的美妙憧憬与对爱妻的深情呵护,意象缤纷,至死不渝。《王天神》像木棒敲击石板,汹涌澎湃,全诗运用幽默、反讽的语调,收放自如的语境设置,把一家贫困户对于瘟疫与生死的恐惧挣扎,写得生动传神,入木三分,淋漓尽致,如一幅社会的浮世绘。

没有诗歌的生活少了趣味,没有遇见故人的广西行,又会少什么况味呢?其实,“答案飘荡在风中”。这次以钓鱼会友,以诗为媒,酒过三巡,即兴赋诗,或击掌唱和,或泪流满面,或屏住呼吸……慢慢地《醉成一汪月》。在诗人的鱼庄,一个人、一条竿、一包烟,有草的气息,有鱼的跳跃,有情的倾吐,有诗的共鸣,给我们的感觉是“此情可待成追忆”,太美好了。临别,想起陈大佐埋伏在路口等我们的样子,如杜甫所写《赠卫八处士》的情景再现。

风尘仆仆去一趟广西,收获诗歌的礼遇连同那连绵的乡愁,像跟旧相识不期而遇一样欣喜。在“故乡说远就远,岁月讲老就老”的夏天,每一寸光阴都是良辰,我们这些散落天南地北的人,重返广西,重逢在诗歌的千山万水之间,享受着时间的馈赠,赚取了现代的风雅和归隐的天真,觥筹交错“杯子碰到一起,都是梦破碎的声音”,没有豪言壮语、口吐莲花,只有家长里短、清风水月,我们在故乡的怀抱里,看见“诗性与人性”的不可思议,深感庆幸从一位诗人的足迹,短暂踏过,颔首问候,呼吸与共,笑看风尘起落。(甘应鑫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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